2015年8月9日 星期日

電影「雙喜」的隨想

Hallstatt位於奧地利,是個風光明媚的小村莊,座落於阿爾卑斯山的山腳,緊依碧水泛波的湖泊,彷彿就是明信片的剪影。但在中國南方的深圳近郊,建商卻複製了一整個小鎮,而且甚至還請來了Hallstatt的鎮長,為其建案開幕。來自奧地利的Ella Raidel在台灣居住已久,聽聞此事決定深入調查建商施工的背後動機,並且詢問為何在奧地利遭竊的受害者居民對於此事只感到奇怪又好笑。這部電影所引發出來的問題是,到底我們要如何理解與評價在中國大陸複製一座奧地利的小鎮這回事?

把奧地利的Hallstatt村整個複製在中國南方的山區,似乎引起了許多人的焦慮,焦慮的來源之一恐怕就來自那種對於區別真品與膺品之間的渴求。其實對於城鎮地景的模仿其來有自,最經典的事例就迪士尼樂園,在一片沙漠中築起了一個幻想世界,而其中最要的地標性建築不也是模仿自德國的新天鵝堡。更早之前,有房地產商在洛杉磯仿照威尼斯開了運河,開發成一個住宅區,這個地方甚至就叫做威尼斯。而拉斯維加斯在近來也不皇多讓,將旅館和從紐約、巴黎、威尼斯等地借來的地景結合在一起,蔚為熱門觀光景點。這麼說來,到底在中國複製的地景為什麼引起了大家的焦慮?我想有兩個原因,第一是它仿得太真了,以致於從外表看起來,幾乎無別真假。第二個原因則是Hallstatt並不是唯一的例子,在中國還有許多其他類似的例子(泰晤士小鎮位於上海市松江區、杭州廣廈天都城等),把歐洲的景觀整個複製在中國各處,而且相當吸引遊客甚至住戶。

在片導演所訪問的相關人物各自表達了他們不同的觀點。其中一個觀點是:一味模仿外國的景觀,或者嚮往外國的景觀,讓中國人失去了自己的文化,找不到代表中國人的文化。這種說法表面上看起來冠冕堂皇,因為每個民族似乎都必須擁有某些足以和其他民族區別的視覺象徵物。但深究下去,我們可以問,那什麼叫做中國文化?中國文化不會變的嗎?喝可樂、穿牛仔褲、穿結婚禮服拍婚紗、用iphone(或者小米機)是中國文化嗎?如果今天複製的不是奧地利小鎮,而是江南水鄉或是華北民居那就是中國文化了嗎?

另一個觀點則是,所有的創造是從模仿中開始的。這個說法某個程度上沒錯,例如所有的創作者在初期總是會模仿特定成名人物的風格,又或傳統的建築訓練是從臨模經典建築的立面開始。但問題是,在上述創作過程中,模仿是為了創新,創作者多少在模仿過程中會因地制宜地修改,因而發展出新的構思。而片中移植小鎮,其目的就只是模仿,沒有別的,因此並看不出來未來創新的可能性。
第三個觀點是,模仿只能抄襲或移植聚落的空間形式,但是卻不能移植聚落的生活內容,例如在奧地利小鎮的人際關係與宗教生活等,有一個假教堂不表示也能夠生出一個假教會。就這點來說,畢竟還是可以區分出一個本真的聚落和一個虛擬實境的聚落。但是有趣的是,由於中國太會模仿了,以致於Hallstatt當地的旅館在重整時,竟然乾脆從中國訂製模仿的傢俱來汰換舊家具。這麼一來,到底這個真的聚落還是真的嗎?真和假不是已經互相穿透了嗎?

最後這點把我們帶到希西亞說的擬像理論,他認為在符號過多、徹底商品化的社會中,作為替現形式的擬仿物既不是真實反映現實,也不是虛假地替現現實,而是替現一個根本不存在的現實。迪士尼之為擬像,在於它讓你以為它在模擬一個真實世界(它是假的,外面是真的),其實正掩飾著整個美國都不是真的這個事實。一如監獄,監獄讓人相信在此以外自由的存在,掩飾其實整個社會也是一座監獄的事實。那Hallstatt呢?

在我看來,Hallstatt的正是一個並不存在的現實。此話怎講?Hallstatt一個空間意象,或者說空間符徵,所指涉的「現實」乃是一個奧地利的小鎮,這個小鎮是一個「傳統」聚落,是一個有(不變的)地方生活、(不變的)地方文化、(不變的)空間形式的地方。問題在於,這個地方真的不變嗎?是我們眼睛所看到的樣子就是真實的Hallstatt嗎?當然不是,姑不論該聚落是地方的人在什麼歷史過程、生存條件下所創造的形式,但是至少就現今它的狀態來說,它是因為觀光消費的力量,使它在現代化的過程中,將地景「凍結」在某個年代。在中國創造的這個擬像,想告訴我們的是:Hallstatt乃是一個永恒的、不變的小鎮,是一個奧地利獨有的真實地方。然而,這個「現實」恐怕早已不存在了,Hallstatt跟世界上所有的觀光地一樣,都是一個文化場景,地方居民即使不是全部,也大部份都是靠販賣這種懷舊的意象為生。就這個意義而言,它和日本的村落、中國水鄉、法國小鎮並沒有什麼差別。換句話說,中國建商蓋的Hallstatt想要讓我們以為它在模擬一個真實的地方,其實不正掩蓋全世界的小鎮都已不再真實、不再純正這個事實嗎?

因此,雖然Hallstatt所帶出來的是一種對於真假不分的焦慮,但或許真/假這組二元對立的觀念現今只能成為一個一去不復返鄉愁,並不具對現況有太多的分析與批判作用。真正該討論的是什麼?我想會有兩組不同的問題,第一組指向政治經濟學:在這種旅遊的符號經濟下(不管在歐洲或是中國),什麼樣的工作機會消失了?利益是如何分配的?在中國所建立的模擬環境是否造成了社會隔離的效果?是否對環境造成破壞?是否因為開發而使得原居民遭致迫遷的命運?第二組則是殖民心理學的問題:觀光客(例如電影中在假Hallstatt拍婚紗的新人或者真的住到社區的人)的欲望是如何建立的?這種欲望和他們的日常生活(食衣住行)、謀生方式有什麼關係?為什麼是歐洲小鎮吸引人,而不是東南亞的小鎮?中國人在追求超英趕美的現代性時,已然從殖民帝國的標準來想像自己,難不成連鄉愁也得建立在殖民帝國的傳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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